與瞿小松相約談瓷器,竟是從昆曲開始。彼時瞿小松正在中國音樂學院的階梯教室里,進行音樂縱橫三人談的第五講,《藝術(shù)的雅與俗》。進門時,大屏幕上正唱《牡丹亭》,婉轉(zhuǎn)清雅,點滴韻白。這題目,正合我對陶瓷藝術(shù)的心思。中國陶瓷藝術(shù)的歷史,發(fā)展至今天,隨著大的文化環(huán)境的變遷,正如當代藝術(shù)家艾未未所言,同樣進入到一種“多重標準,多重價值觀”的時代。

瞿小松近照
不一會,曲畢,只聽瞿小松緩緩解釋道:“昆曲之雅,正在于它來源于中國文人的趣味與情懷。好比這唱腔,曲隨韻行,韻隨曲轉(zhuǎn),哪怕這一個字的唱法,字頭字腹字尾,都在曲中交代得清清楚楚,這般雅致,這般趣味,也就出來了。古人學唱有一法,可以從極細微處開始發(fā)聲,甚至心浮氣躁的人,都聽不見這唱,是怎么開始的,這跟宋瓷的氣韻有些相應(yīng)。”
“我其實對瓷器,是個徹底的外行,而對瓷器忽有感悟,是因為去臺北故宮博物院,看過宋青瓷之后。心中忽然就有些透亮了,原來,瓷器之美,竟然是這般的動人心魄!我只對宋青瓷情有獨鐘,其他的比如琺瑯彩、斗彩,我是不喜歡的,我一貫對過于華麗的東西不喜歡,另一類好的瓷器,就是青花瓷。好比今天的題目,《藝術(shù)的雅與俗》,什么是雅?什么是俗?其實沒有一個一刀切的標準,正好像君子與小人一樣,誰是君子?誰都是君子,可內(nèi)里就不一樣了。宋瓷之美,正在于它的雅致、含蓄,道家有一句話叫“和其光,同其塵”,宋瓷是“和其光”多一點,而青花瓷,則是“同其塵”多一點,都是拙中見巧、樸中見妙的。就是那開片,其實也是含蓄而內(nèi)斂的,這是門功夫。” 瞿小松如是說。

龍泉青瓷 荷韻藝術(shù)花瓶 潘建武作品
瞿小松已經(jīng)舉家移民瑞典了,與北歐的森林為鄰。這次回國來辦這個三人談的課目,雖說也是于市儈中謀飯食,卻同有一點“和光同塵”的味道出來。這般優(yōu)秀的作曲家,就這樣安頓在學院的單人間招待所中,就這樣在白壁陋居間,悠然談起來:“陶瓷之美,正是與中國文化一貫精神中的氣質(zhì)相應(yīng)的,這個氣質(zhì)就是有分寸、有呼吸,我們今天談文化,談藝術(shù),缺的就是這個氣質(zhì)的相應(yīng),整體上不統(tǒng)一,說法太多。”
瞿小松又道,“你看這個昆曲的唱腔,那個氣,要練到沉在丹田,從一絲氣開始起腔,很多時候起腔就唱,沒有像京劇里的那些皮黃過門。還有一種東西,叫曲笛,它是跟著唱腔曲調(diào)一起走的,有時候好像聲音沒了,但其實還在,這跟西洋音樂很不一樣,不會另起一個旋律來,復(fù)調(diào)或者和聲,沒有。這個也是跟宋瓷的氣質(zhì)有點相似,那么拙樸的一個碗,但那個精巧,那個韻味,不是靠其他的手段來修飾的,就是它本身,釉色、器型的味道就在其中。這個東西用審美上的詞語說,叫分寸。”

龍泉青瓷 龍鳳呈祥 潘建武作品
瞿小松接著說,“你看我們今天看見月亮,啊,月光好美!古人不是,古人的審美通過一種過程感,來獲得分寸感,古人看月亮,不會一下就說月亮,他們會先說地上的積水,然后說地上的月光,然后是樹影,慢慢慢慢,才說到,啊月亮出來了。這個分寸感,跟昆曲,跟宋瓷,跟許多被稱之為雅的文化,是相應(yīng)的。所以,有時候太直接的東西,太外露的東西,這個分寸感就沒有了,就不夠圓融,按你常說的,不夠柔軟。我們今天這個時代,浮躁,功利,這個心態(tài)就與圓融、與分寸不相應(yīng)。”
瞿小松的背影,依舊孤高寂寞,轉(zhuǎn)身在京城的寒風中,兀自消失。
天上果然又有了一輪半殘的明月,就要圓了,卻還有些余味留在陰影之中。
瓷器之美,便若這今夜之月,不是太過圓滿,卻有了九分的清雅,但留一分寂寞與你懷念。若是滿月,即便剔透玲瓏,八面威風,也是過不多時就要消失的吧。